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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的嘉莉姊

  • 作家相片: 嘉純
    嘉純
  • 2020年8月12日
  • 讀畢需時 10 分鐘

已更新:2021年1月28日


我可愛的三姊,是大稻埕的「嘉莉姊」。沒錯,和響噹噹的閃亮巨星白嘉莉女士同名。

每次回台北如果跟姊姊去迪化街買東西,走回家的路上,小小五百公尺大概得走半個小時,還不一定走得出來。迪化街臥虎藏龍,太多人是我有眼卻不識的泰山高人,在姊姊的介紹下,鄰里的長輩、賢達,見到面總是打個招呼或佇足寒暄一番。大稻埕的女兒和媳婦,到處都碰得到同學,校友或是家裡長輩的同業舊識。

人生的際遇就是那樣的無處不驚奇,姊姊在公司相遇丶相戀而結婚的另一半居然也是大稻埕的人。從我們家就可以看到姊夫家的屋頂,我還記得當年沒有wifi時,她和男友(後來的姊夫)居然可以用無線對講機通話。就這樣,姊姊從大稻埕布商的女兒,變成大稻埕南北貨商的媳婦。結婚的那天,新娘禮車還特地在附近多繞好幾圈,免得車程三十秒即到新郎家,沒有出嫁的感覺。

姊姊原本在外商公司的人事部工作,在那個勞基法尚不完善丶選擇不多的年代,喜歡小孩的她生產後變成全職媽媽,一手帶大三個孩子。就在孩子們漸漸長大之際,她也在生活的柴米油鹽中一點一滴尋尋覓覓自己的人生義意和價值。

姊姊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才出門。從眼影唇膏到衣服到配件到鞋子,全部都是精心搭配好的,和常常來不及會直接套上米袋,素面朝天就出門的我,天差地別。有一回她帶女兒來法國看薰衣草,在機場接到她們母女倆時,我看到兩大箱和一中一小的行李箱,我不禁張大了嘴⋯天吶,一般法國車子都很小台,四個行李箱哪放得下?老姊連電熨斗吹風機都帶來了嗎?歐洲電壓和台灣不同她不知道嗎?於是,老妹我使出碎碎念的拿手絕活,在車子裏隔著腿上的行李箱,從機場到家的四十分鐘不停的碎唸著:出門旅行要輕裝,出門旅行要輕裝,出門旅行要輕裝 ⋯一到我家,行李箱一打開,母女倆腳同一尺碼,不同顏色的娃娃鞋、涼鞋和平底帆布鞋在玄關被我一字排開來數⋯一、二、三⋯九!一共兩人九雙!長年擔任男生宿舍舍監的我,看了也不禁傻眼。老妹死咬不放繼續碎唸著⋯「出門旅行帶三雙鞋就夠了:涼鞋,平底鞋和登山鞋(人參丶貂皮丶烏拉草),涼鞋平底鞋只帶黑色就好啦,百搭⋯還有還有,你們那種帆布鞋不合格,去野外踩在石頭上不止滑,一點用處都沒有⋯」就在我還沒碎唸完,姊姊淡定的從行李箱夾層掏出幾包全台最重甜點,每回我都放棄帶不走的"龍眼核棗糕"以及一串六顆台灣粽子!粽子和核棗榚!我再次張大嘴,幾乎自我大學畢業出國以後二十幾年再也沒吃過的端午節粽子!法國華人區的粽子和台灣的根本不能比,而每年暑假回台北,天氣也熱到不會想吃粽子⋯一下子覺得自己饞得緊⋯老姊的四度空間箱居然塞了這些⋯太感動了。當場閉嘴蒸粽子去,心理暗爽笑得合不攏嘴。

六月底是小孩才藝表演旺季,就在我帶著小孩參加課外活動忙得焦頭爛額,懊惱著晚餐尚不知道要煮什麼時,一回到家,提早回家的姊姊已站在廚房煮好一大鍋她最拿手的貴妃牛腩。問她哪來的台灣醬料,原來姊姊的行李箱裏,帶了一大罐玻璃罐的味淋,日本米醋,在法國有錢也買不到的台灣米酒和滷包。我又再次張大嘴⋯難怪她們行李那麼大箱,這下再也不敢碎唸了。暗爽都來不及。


隔年暑假末,姊姊沒有排班,臨時決定和我一起回法國來玩玩。我開心得不得了,帶著她去波爾多鄉下找朋友,順便週邊的城也玩玩。姊姊是很好招呼的客人,帶她去任何地方她都很開心,好奇的拿著手機東照西照,吃東西也不挑剔,隨和得很。帶姊姊去巴黎近郊楓丹白露森林走走,我趁勢塞了一雙拍賣時貪便宜,雖然小半號仍硬著頭皮搶下來的輕型登山鞋給仍然只帶五彩娃娃鞋旅行的姊姊。野外開心地走完一圈回來,我說:你看吧,你看吧,出門旅行怎麼可以不帶能踩土郊遊的萬能登山鞋,這雙還是桃紅色的吔,跟你的衣服很配啊⋯心裡呵呵呵暗笑終於有人可以接手我的戰利品時⋯沒想到姊姊仍不為所動的説⋯她不喜歡這麽大的鞋,和她平常的穿搭不符,堅持退回給我。對⋯美是不能妥協的,這我瞭解⋯愛厶㐅一婆啊⋯⋯嘉莉姊。

就在她快要結束假期回台前的三四天開始,我卻開始又焦慮的會為小事抓狂或亂駡小孩或趁機找碴和老公姊姊發脾氣⋯事後我才明瞭,姊姊或家人和我一起回法國,幫我煮飯做家事,根本是台北母職休假的頂級豪華延長版。每次從台北回法國,我都有一種,回到生活黑洞的焦慮。那個時候的我,完全拒絕使用社交軟體以及和人群接觸,被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壓得幾乎沒頂。回台北時,在父母家人身邊,任何責任都不用負,還有姊姊哥哥嫂嫂大家幫著我娛樂小孩,還可以像張大餅般攤在沙發上,閱讀上網到天荒地老。連飯都不用煮,偶爾心虛的探起頭來問一下在廚房忙到大粒汗小粒汗來不及擦的二姊或嫂嫂是否需要幫忙,她們的回答總是:不用啦,就快弄好了,你在放假,閒散一邊去吧。心中暗爽繼續回沙發上攤大餅。而回到法國,在夫家近乎沒有親戚的情況下,凡事都得我自己一手打理。每年暑假末回法國面對九月的「開學」la rentrée 我心裏都有種想哭的哀淒。姊姊還沒離開,我的心就已經開始縮成一團狂流淚⋯然而表現在外的,卻總是那種大事使不上力、為小事抓狂,吹毛求疵的碎嘴個性⋯姊姊,對不起,我就是嘴巴壞⋯你們什麼時候再來法國玩?嗚⋯

就在我像陀螺般在兩個稚齡的孩子和家庭及設計案之間團團轉,姊姊的三個孩子卻已經長大較能放手了。對電腦和網路始終興趣濃厚的姊姊,先是開起了網路商店丶認真的去學烹調咖啡、在空大上課、擔任校友會秘書丶擔任志工媽媽⋯忙得不可開交。甚至在年貨大街的期間,她索幸借用爸爸的店面,來個網路商店存貨大出清的拍賣。年貨大街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不過進來逛逛,只看不買的人也很多。更有些人,一進店就往廁所跑,一家人輪流方便完即大剌剌的出去,把店面當成公共廁所。小心眼的我,心疼姊姊關店後還得清掃廁所才能衝回家繼續忙家事,更擔心年貨大街上找不到廁所的人會全部都來方便⋯就在我腦海中湧進霞海城隍廟拜月老的海嘯人潮衝進小店只為了找廁所的影像⋯我慌張的趕緊找了張便條紙,把一進店門就看得到的廁所標示遮住。

馬上⋯一個有點無奈的馬麻帶著一個正在跳腳的小小女孩進來店中,她向姊姊表明小女孩內急希望可以借用廁所。姊姊大方的立刻答應,順手一指説:好啊,就在後面門上有標示的那間⋯就在説完回頭看時,姊姊才發現,廁所的標示牌早就被小氣巴拉的老妹用設計師的嚴謹手法拿紙天衣無縫地遮住了⋯無奈的馬麻辨識出方位後,立馬帶著小小女孩衝進廁所。大概這位馬麻也感受到呆立在廁所旁,手裏還拿著剪刀和膠帶的小心眼妹妹對她們的不歡迎,以及姊姊猛然回頭一看卻找不到廁所標示的困惑眼神⋯兩分鐘輪流方便完之後,尷尬的道謝不迭,趕緊撤離現場,亦顧不得小小女孩頻頻回頭看擺滿桌的Kitty 貓及可愛日系商品。就這樣,原本大有成交的機會被我搞砸了。可以確定的是,我真的沒遺傳到爸爸的大度和做生意的天分。只見姊姊淡定的把遮住廁所標示牌的便條紙取下,一面對我説:「小咩~人家會來借廁所的,都是不得已的呀⋯⋯給別人行個方便有什麼關係?待會關店了我再打掃就好啦⋯」


郭雪湖 南街殷賑

就是這份對人的體恤和溫暖,對鄰里的熱情,喜歡和人群接觸的姊姊在迪化街的文創產業中,做得越來越來勁,從一般排班的最基層店員,慢慢的因為婦女二度就業吃苦耐勞的精神和細心,以及她對在地人的熟悉及瞭解,姊姊成為文創產業負責人的好幫手,執行長秘書。可愛的嘉莉姊,可謂婦女二度就業的傑出典範。姊姊還去上社區導覽的課,對於大稻埕迪化街一帶的日據時代特色建築,姊姊如數家珍般的告訴我它們的故事,還帶著我的法國老公和兩個小孩去迪化街的餅店做糕餅,去旁邊的米店參觀米的精製過程。又告訴我哪些台灣早期的畫家,例如郭雪湖,有一幅畫大稻埕的傳世之作 - 南街殷賑,畫的就是我家轉角,小時候幾乎天天經過的地方。讓美術相關科系畢業的我,居然之前從沒聽說過郭雪湖,也不禁汗顏。聽著姊姊描述大稻埕的商家,哪些品牌是和我們年齡相仿的第三代經營者,為了家庭以及對鄰里的感情,放下光鮮亮麗的頭銜和工作,回來重振家業奮鬥打拼的故事。霞海城隍廟因為創意行銷的成功,而成為敬拜月老的觀光聖地丶李亭香餅舖的重新包裝丶煥然一新的富自山中南北貨行丶我小時候經過,總是無法移開目光,貨架上有著一瓶瓶玻璃罐裝滿大中小不同size的海馬或各種中藥的聯通漢芳丶還有神奇的大春煉皂掛鐘居然會認第三代傳人的故事⋯跟著嘉莉姊,大稻埕總是有玩不完的新鮮有趣和聽不完的奇人軼事。

從聖心幼稚園到太平國小和忠孝國中,姊姊一直在大稻埕長大。而我則是陰錯陽差的,在大堂姊金手指抽籤之下,進入了當時擠破頭的,離家很遠,在和平東路表姊家對門的夢幻私立小學。從此,大稻埕於我,不過是連當年社會或歷史課本也鮮少提及的地名,再者,九零年代台北市西區和大稻埕的沒落,情色行業在我家一帶盛行,小時候每次回家我都不太敢走暗暗的騎樓,而只能貼著馬路邊走。學生時代趕流行只往東區跑,出國留學後,大稻埕於我,只成為記憶中咫尺天涯的陌生,以及風華不再的滄桑。

年輕時候的我,是帶著必須找個地方活下去,以逃離一切的心情,頭也不回的離開家。我逃都來不及,又怎麼能有辦法瞭解對家鄉鄰里的眷戀是如何的一種心情及不捨?


我帶著不解的眼光看著姊姊,先是在小孩學校當義工媽媽、之後在校友會奔忙、後來又到迪化街的民藝埕上班⋯在FB上常常看到姊姊發佈和大稻埕有關的藝文活動消息或是人物歷史故事,或是她開心的寫到,身兼太平國小校友會秘書及世代街區群藝埕執行長秘書,因緣巧合地,她讓小學畢業超過一甲子的太平國小校友學長們,重新和仍然記得他們的四年級導師師母相聚。看著姊姊在學長們及師母合照中開心的笑容,我想,她找到了自己。

每次她都很熱切的告訴我,在迪化街她碰到哪些長輩舊識或她的學長姊或同學的爸媽⋯名聞遐邇的金仙蝦捲,或是永樂市場林合發油飯的老闆娘、迪化街繡莊的童媽媽、日光號的"乾媽媽"丶或是小時候在二三九巷底賣汽水的哥哥同學的爸爸⋯

金仙蝦捲⋯總是讓我想到洪藝真,和我相濡以沫,卻太早離開我的皇家藝術學院的學姊⋯我搬出大姊和三姊走遍迪化街去打聽才買到只賣餐飮專業人士的雙美人醬油膏,帶到倫敦給她⋯只要她來找我,我們必吃並打包帶走的金仙蝦捲⋯。日光號,好久沒有聽到的名字⋯城隍廟前人聲鼎沸在我耳邊瞬時響起,總是圓鼓椅子大家坐得滿滿緊緊的日光號⋯在我吃三條炒烏龍麵就飽了的年紀,蛋包飯上紅通通的蕃茄醬,好吃得不得了的沾了味素胡椒粉的炸雞翅⋯也記得依稀是小學低年級時,記憶中的那台神奇汽水車,好多的鐵製方格子,裝著不同口味和顏色的調味香精,一字排開,以及旁邊一大桶的蘇打水。我總是驚嘆於老闆熟練的動作,拿著塑膠袋先裝蘇打水⋯⋯冰涼的蘇打水馬上在塑膠袋上起一層薄霧。再像彈鋼琴般的,按壓不同鐵格子上的噴頭,加入不同口味和比例的香精色素和糖水⋯手上提著一袋顏色鮮明的桔色汽水,汽水在起了薄霧的袋中替我流汗⋯兒時記憶中那強烈白光的夏天,連連的蟬聲,在耳邊響起,童年的夏天似乎不像現在那麼燠熱難受。還有冬天時,和哥哥姊姊們牽著手走好久才到得了的寧夏夜市去買熱熱的烤包穀,那電話簿內頁做的紙袋透出的溫暖和烤包穀的香味⋯夏天時去買的三葉剉冰,一定要加的那種塑膠模子用牙籤刮一下邊緣才倒得出來的布丁⋯⋯在那個沒有便利商店的年代,沒有太多的選擇,可是快樂的感覺竟是那樣的純粹美好。


和姊姊路過隔壁巷子的青草茶店,我眼前一亮,傳統的青草號,在和大學設計系的建教合作案下,搖身一變,成了懷舊卻又時髦充滿特色的嶄新青草茶店。望著外面還在的青草茶攤子,我卻突然想起來,幼稚園時不知道是出麻疹還是水痘,一連好幾天,爸爸晚上布店關門後還特地跑去青草茶店買回一大把清熱解毒的小甘蔗讓媽媽連夜熬成茶給我服下。我記得小小的自己在發燒的睡夢中被搖醒,邊喝邊抱怨,不是説甘蔗汁嗎,為什麼一點都不甜⋯⋯青草茶攤子在我眼前瞬時模糊成一片,像極了小時候手中的那袋起了薄霧汗流不止的桔子汽水。

我心中那上了層層枷鎖而無從檢視的記憶盒子,被打開了。快樂的童年回憶又慢慢出現在我的腦海⋯曾經三十幾年來我的雙眼被自己選擇相信的謊言和悲劇所蒙蔽,我曾經那樣的身處在黑闇中,孤身一人流浪於人心的最黑闍深處。一個人失去對人群的連結,就被切斷了愛的感受器。感受不到愛,就再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走了千山萬水尋尋覓覓始終沒有找到的自己,那個簡單開心的自己,居然就在我的記憶之中,向來熟悉卻陌生的故鄉鄰里~大稻埕中。

跟著姊姊穿梭在鄰里的街道巷弄中,和鄰里長輩舊識的笑容言談中,我重新看到了大稻埕,尋回了記憶中的自己。

謝謝你,嘉莉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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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純    法國頂級珠寶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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